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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忽必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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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代時代小說!駱以軍 紀蔚然 盛情推薦
這個故事是這樣開始的:苦於無法完成劇本論文的「我」,本來在咖啡店與老闆打屁,就在被看衰的同時,一名少女踏著機械人步子在夜中行進。她穿著綁帶涼鞋,露出美好的腳踝,眼睛骨碌碌地在百元服飾和特價鞋款間轉著。我承認我無法接受她穿衣的品味,籃球褲配廟會黃T恤,實在跟路邊穿學校運動外套的大叔沒有差別。「她一定是上天派來要讓我完成畢業劇本的靈感女神!必須追上她。」
前面突然一亮,電梯口出現了一名青年。跟外面那些刺龍刺鳳的比起來,這名青年可以說是普通中的極品,穿著T恤和牛仔褲,頭髮經過仔細修剪,四肢健全(但有隱疾也說不定),全身上下散發著普通的氣息!「我,在世界末日來臨之前,遇見了命中注定絕對不可以相遇的青年。」
「我是忽必烈,請和我一起拯救世界。」還來不及確認她的話是真是假,少女迅疾用報紙在我雙肩一點,青年就這樣被授與騎士的儀式,從此我的自尊和本名都化為烏有。如果說吳爾芙是一個找不到出口的靈魂,眼前這個自稱忽必烈的少女大概就是一顆找不到引信的未爆彈。
謎般的少女忽必烈,與卡在畢業劇本的倒楣青年「破」,在虛幻與真實的隘口相遇,一同踏上夏日深夜無人知曉之路,兩人間的不思議物語,堂堂展開!

新世代時代小說!駱以軍 紀蔚然 盛情推薦
這個故事是這樣開始的:苦於無法完成劇本論文的「我」,本來在咖啡店與老闆打屁,就在被看衰的同時,一名少女踏著機械人步子在夜中行進。她穿著綁帶涼鞋,露出美好的腳踝,眼睛骨碌碌地在百元服飾和特價鞋款間轉著。我承認我無法接受她穿衣的品味,籃球褲配廟會黃T恤,實在跟路邊穿學校運動外套的大叔沒有差別。「她一定是上天派來要讓我完成畢業劇本的靈感女神!必須追上她。」
前面突然一亮,電梯口出現了一名青年。跟外面那些刺龍刺鳳的比起來,這名青年可以說是普通中的極品,穿著T恤和牛仔褲,頭髮經過仔細修剪,四肢健全(但有隱疾也說不定),全身上下散發著普通的氣息!「我,在世界末日來臨之前,遇見了命中注定絕對不可以相遇的青年。」
「我是忽必烈,請和我一起拯救世界。」還來不及確認她的話是真是假,少女迅疾用報紙在我雙肩一點,青年就這樣被授與騎士的儀式,從此我的自尊和本名都化為烏有。如果說吳爾芙是一個找不到出口的靈魂,眼前這個自稱忽必烈的少女大概就是一顆找不到引信的未爆彈。
謎般的少女忽必烈,與卡在畢業劇本的倒楣青年「破」,在虛幻與真實的隘口相遇,一同踏上夏日深夜無人知曉之路,兩人間的不思議物語,堂堂展開! 陳又津1986年出生於台北三重,台大戲劇學研究所劇創組碩士。活躍於編輯出版、廣告文案及劇本領域,關注都市更新與移民議題。2010年起,分別以〈寂之聲〉與〈少女戰鬥論〉獲得角川華文輕小說決選入圍與新北市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長假〉摘下香港青年文學獎小說冠軍;劇本〈天臺廣場〉獲得新北市動漫畫原作劇本競賽入圍。 代序大叔/駱以軍
突然之間我哭了起來。我寧可失去一切但願我並沒有哭,然而我是哭了……——沙林傑
    後來,我就變成大叔了。事情也並非那麼戲劇性或不甘願,但難免有點惘然。「本來我也不是……」我對少女說:「但不知怎麼就發生了。」其實也沒不好,譬如《美麗人生》裡那個把眼前一切鐵灰色、集體被剝奪去人性的軍人和等待屠宰者向孩子描述成一個獎品是車的大遊戲;或者如The Big Fish那個唬爛了一輩子的挫敗流浪者老爸。「世界不是妳眼前所見的那個樣子……」那是一個選擇,當你意識到你已不可能如年輕時幻想的扮演一白銀盔甲,將被灰稠虛無吞噬的孟克世界翻轉回來,當你的心靈如月球表面被無人知曉黑暗中無數殞石擊打得凹坑累累,當你像老去的阿瑪蘭妲,「孤獨已在她的記憶中作過選擇,把人生在她心頭堆積的懷舊的垃圾燒光,使最辛酸的一部分淨化了,擴大了,變成不朽了。」你要選擇:是變成一隻微笑、瘋傻、言不及義的老狐獴?(少女說:「可愛的大叔,沒有愛,就是等著我們這樣的少女去救贖。」)或是,怨毒地,冰冷地,重描傷害現場,像年輕時看相米慎二的《颱風俱樂部》,美麗、純潔的少年少女在颱風夜被困在無大人在場的校園裡,心智早熟如金閣寺般嚴格精密的少年男主角,打電話給似乎是他未來時光成人版的老師求救(他只是來不及長大,否則那老師是他設定的,靈魂心智的對手與父親),但真相是老師已在時間那端沉淪進塌毀的、泥汙般的人生。在電話另頭,像劍道高手的對峙,在酒女和刺青大哥的酒桌唱著卡拉OK的老師,醉醺醺對著少年狂吼:「你不必瞧不起我!有一天你一定會像我一樣的。」少年說:「我絕不會變成和你一樣。」     後來我才理解,大叔們崩潰失去該有之尊貴與品貌,說出難以承受之重的話語瀝青,是對那熠熠發光鬃毛鬣鬣的年輕獅子或斑馬,懷抱著時光劫壞之前的懷念和痛愛。當不成救贖者(終於發現原來我不是手握飛行石的那個預言中會拯救全族命運的神選之人),於是只好當守護者。 是的,麥田捕手,沙林傑。(少女說:「大叔,問題是,你太不專心了。你咕嚕咕嚕囉哩囉嗦在幹什麼呢?」)有一天他們告訴我這位老人過世了。天啊,像一個祕密的黃金誓咒,當我們那年代的少女們全學著張愛玲的腔口說:「成名要趁早。」「我的靈魂是一襲華美的袍子,上頭爬滿了跳蚤。」我們少年,全被荷頓的台詞給附魔了: 妳曉得我喜歡做個什麼人嗎?我是說如果我能有所選擇的話?
「如果一個人在穿過麥田時抓到另一個人」……不管怎樣,我老是想像有一大群小孩子在一大片麥田裡遊戲的景象。成千成萬的孩子,沒有人在旁邊──我是說沒有大人──除了我之外。而我站在一個非常陡的懸崖邊。我幹什麼呢?我必須抓住每一個向著懸崖跑來的孩子──我是說如果他們跑著跑著而並未注意他們所跑的方向,那麼我就從懸崖邊出來抓住他們。那就是我成天要做的事。 天啊! 當你年輕時,當你二十啷噹,生命的旅程以及所有視窗,記錄器、里數錶、火星塞才都拆封啟動,輪胎的溝痕仍簇新而深刻,這樣的句子一旦鑽進腦海,那就注定了你日後必然變成大叔的命運。像那些為著美女納米瑞娥的妖仙之貌瘋魔而死的男子,腦殼剖開,裡頭會流出琥珀色的香膏,這些原是美少年的大叔們,因為相信了荷頓的那一套,所以被生命折磨得形容枯槁,淚眼汪汪,靈魂裡總有一小塊暗紅炭火燎燒發出焦枯味。 大叔們歷經人世千百劫難,各式傷害、遺憾、倒楣,最後馭繁為簡、百感交集的一句話:「不要讓人感到屈辱。」少女在msn寫著:「有一個我極在乎的老師,那天痛斥我其實是個平庸的人,有一些小才氣,整天渾渾噩噩。我打電話給他,兩人在電話互吼,我哭著告訴他,對不起我讓你失望了,我就是這麼平凡的女孩子,我就是胸無大志……」我沉吟許久,簡短打下一行字:「別理那些平庸的大人。」我聞到了什麼?物傷其類另一枚大叔是也。大叔們難過時光的負欠,何時起他們變成了徹底對荷頓嘮叨說教的那個胖子老師?我們好像在傳遞經驗,其實是橫柴入灶不甘願結晶於我們腦海那微物之神般,一個時光濃縮的模型,被證明只是「一次性」的空無,它除了變成難以言喻的個人故事,竟沒有可資借鏡的教訓。在這種虛無且自厭的溼熱空氣裡,有一些大叔沒忍住,嘮叨著嘮叨著便神明渙散在人們看不見的暗巷把手伸進了跑離麥田其中一個落單少年少女的胯下;有的大叔則在和小女孩胡說八道了一番「香蕉魚的好日子」,他知道此生再也不可能遇見這麼個華麗高貴天性仁慈的夢中可人兒(等她們稍長大,那魔術立刻收殺而去),他離開陽光明亮的海灘,走回旅館房間,把槍塞進自己嘴裡扣擊……     荷頓說:「我被那些天殺的電影害慘了。」一開始他只是為恍神對著良善修女噴煙而瘋狂道歉,一開始他只是擔心冬天中央公園的湖面結冰那些鴨子該到哪去呢,一開始他只是生氣地將博物館那些小學生必然經過的牆上被人塗鴉寫上的髒話穢語擦掉……     有一次我在城市最大的那座森林公園外頭人行道,遇見一個全身裹滿髒汙暗色布衫的流浪漢,正在激切地咆哮咒罵:「幹你娘×××──破××──你娘──操××……」從那茄子般醬紫色頭顱扭曲成一團的憤怒五官劇烈噴出的連串句子,穿透了車潮聲,我隔著一段距離慢慢經過他,心中難免忐忑,怕是個有攻擊性的瘋子,但後來我發現事情不是那麼回事:我看見他一臉哀切的淚水,像個被欺侮到超過底限的小孩。我聽懂他斷斷續續句子裡的「事件」:有個人經過這個骯髒礙眼無害的流浪漢,對著這一攤靜置植物人間失格的怪物吐了一坨口水。     他哭哭啼啼,抽噎地指控著,但不知怎麼用語言梳爬這其中最暴力的羞辱和不義,於是又用丹田悲憤地大罵:「破你娘老××。」像罵天。我回頭看背後那空蕩蕩的人行道,遠遠的幾個可疑的西裝族、慢跑者或高中生背影。我想走過去,撫摸那被人類無意義之惡驚嚇而快速扭動布滿眼淚的臉(「我已經被生命打到最底了,你們何須再補上這一腳?」),我想告訴他:不是這樣的。不該是這樣的。 我年輕時曾在我家巷子裡一個類似私塾的道館學武術。我大約是在那修習到第二年時才發覺原來我身邊那些穿著漿白柔道服的少女同儕們幾乎全被那仙風道骨的老師上過了。事實上當時我和屈指可數幾位習武少年根本是這個私塾裡的贅物。我們傻頭愣腦氣貫丹田地打拳吼叫,根本像大氣層外緣的人造衛星碎片殘骸永遠飄浮在漆黑冰冷的無重力狀態。永遠不會知道事物的核心。我也是過了某一年紀才體會到那個像星系環繞著那位父親形象的老師的少女們,其實允合大自然裡包括母獅群、母河馬群,某種靜謐神祕而足以進化出雄性更「歲月靜好」之均衡關係。但我印象極深是其中一個叫花枝的女孩,她可能是那群少女之中唯一沒被那老師染指過的。講得粗魯一點,我著實並不理解為何我們那老師會放過她,她其實並不醜,身體發育尚未完熟其實和道館其他某幾個削瘦中性女孩無分軒輊。我想可能是性格裡某些偏激特質,以我那時的年紀無法領會但已使那站在時間流置高點的採集者嗅出危險而卻步。但在那記憶稀微隱晦處的黑白片影像裡,我記得花枝當時到處拉道館裡師兄姊的落單時刻,以各種不同版本描述我們那老師和她獨處時刻的種種肉體親狎細節,在封閉的轎車前座,在諸人皆離去的道館榻榻米,在某個比賽的體育館更衣間……我記得當包括我,所有的師兄妹被花枝這樣夾纏追著繪聲繪影描述那個暗影伏流的禁忌,臉上都露出憎惡汙鄙的表情。重點是我們全認為不可能,我們的老師不可能上她。但她這樣四處散布並不存在的色情畫面,卻無人能出面喝阻(試想其中一位少女打斷她:「胡說,老師上我的時候,那步驟和細節是怎樣怎樣才對……」)。     許多年後我想起這件事,人生的雜駁沙粒被淘洗,裸剩的悲哀印象只在那女孩慌亂倔強的填補感。 那其實不是我想說的。在這個意識到自己對人世之領會竟大部分踩踏在追憶鏡面上的時點,為什麼故事的感人處是在於荷頓始終沒上過那些跑馬燈嘩啦啦每一個在她們青春時光玩耍的女孩(包括那個妓女)?我年輕時噴淚的高潮,是最後那個被禁錮在小女孩身軀,卻是小說史上最性感慧黠最療癒系女神的他妹妹,在大雨中騎旋轉木馬的那一幕,他們簡直在談戀愛嘛。我年輕時一直恐懼地想著這個假設:如果從麥田那頭跑出,脫離其他人,哭哭啼啼往懸崖這邊跑的,是花枝呢?一個麥田捕手該不該衝上前抓住她?你站在那懸崖邊待太久了,慢慢暈散著這恐懼:麥田裡會有什麼怪物衝出來?想想看,荷頓之於小孩,和三十年後變成大叔的荷頓,之於只加了十歲的麥田小孩變成的麥田少女。同樣的麥田和懸崖,同樣的跑出和抓住,同樣的軟心情和憤世嫉俗,為什麼畫面就變得有點惡心變態?(看吧,我年輕也是會像荷頓擔心冬天公園裡的鴨子該到哪去,擔心這類問題!)後來讓我茫然無措的不是大叔上了少女(那可是俺羅曼史的起點哪),而是大叔為什麼要把少女攫抓進不該屬於她的陰鬱又腐敗的恍神時光?朝少女走去,決定「抓住她」之前的一刻,大叔最後梳理的對世界的相信和節制是什麼?作為大叔,我從很久以前就蹲在麥田圈外的懸崖邊了,「如果一個人在穿過麥田時遇到另一個人」,我等著那個脫離人群向懸崖跑來的孩子──當然最好是個少女,這是個類似《第五元素》的愛情故事嗎?──我曠日廢時孤自蹲在那兒吸菸,心中琢磨該如何跟她從頭說起,我該用什麼形式跟她說這將眼前世界每一事物翻轉的故事?我該以什麼角色出現在這故事中才能誠實說出我看見的,而不嚇跑她? 於是,如荷頓所說,一切都該怪那天殺的電影,我和少女,在這個長鏡頭的兩端對峙(對不起是有些像周星馳在《大話西遊》最後一幕城垛上以東洋武士和朱茵分站群眾仰望戲台兩邊的場面),所有發生過的,所有擔心過於矯情,過於亂擠淚腺,所有因為我們之間年齡落差而使我涕泗滂沱口不能言「我流浪時光之所見」,全會因我走向她而啟動快轉鍵,我將菸丟下用鞋尖踩熄,理了理破外套,像電影裡演的那樣吐口口水在掌心,揉開後抹順自己的頭髮,下了決定朝少女走去,我將腳步邁得又大又挺,目光炯炯盯著她,我知道我的每一步都啟動著魔術,因為我周圍的光度和聲音都在改變,我感覺我的臉變得毛毛扎扎的,我突然聞見了干擾這故事進行的但卻那麼洶湧擁擠充滿形狀的味道:腐爛的清新如薔薇露水的手機上塑膠膜套指紋的鹹腥味行道樹根土壤下方三公尺深那些白色蠕蟲的蛋白質濃郁芬芳像一團金光包圍住我的灰塵的質粒感……     我走到少女跟前,我忘記了我想好的該跟她說的第一句話,但我仍保持尊嚴兩眼有神看著她,沒想到她蹲了下來,一臉溫柔看著我(啊我真愛死她了),並且親狎地撫摸我的額頭、耳際和後頸(這原是W傳授我,和幼齒網友少女第一次見面,不動聲色卸除對方防衛的第一招),她裝出跟小孩講話的聲音對我說:「咪,咪,你從什麼地方來的啊?」這一切原該是我預想中對她做的動作說的話,卻全顛倒錯置了,但我除了極力保持尊嚴(我微弱地說:「女孩,別輕慢我。」),覺得這一切好舒服好幸福啊……     女孩從背包掏出一只手機,對著我啪喳照了張照片(這冒犯了我),然後按了一些鍵,過一會對著手機說:「你看到沒,我遇到一隻黑貓,長得好怪……好像……好像一個大叔的臉喔。」
  目錄
大叔(代序)
第一章、 破第二章、 在動物園散步才是正經事第三章、 戰爭與和平第四章、 就算手中只有抽獎截角第五章、 亞特蘭提斯王子第六章、 滄海一聲笑第七章、 超能力校園喜劇
後記  謝幕附錄 請站在忽必烈這邊
  第一章、破少女踏著機械人步子在夜中行進,她穿著綁帶涼鞋,露出美好的腳踝,眼睛骨碌碌地在百元服飾和特價鞋款間轉著,那些誇張而庸麗的量產品,不知怎麼地吸引這個脫俗少女的注意力,一間小小的店便逛了十來分鐘,與其有時間看那些商品,不如多花點時間在我這個人見人愛的研究生吧!好吧,我承認我只是無法接受她穿衣的品味,籃球褲配廟會黃T恤,實在跟路邊穿學校運動外套的阿伯沒有差別。本來這個下午,我在維特咖啡店與老闆阿寬打屁,談論為什麼過去時代有這麼多偉大作品,一定是因為小說家從小就在公爵夫人那充滿蕾絲的客廳裡生長,和美麗的女人說話,白天穿著緊身馬褲沿著靜靜的頓河散步,旁邊還傳來蘋果樹的香味……「既然無法成為大師,不如到我這裡來打工吧。」老闆這麼說,粗框眼鏡底下露出一副閱人無數的神情。可惡,竟然被看衰寫不出畢業劇本。「我一定會把靈感女神帶回來給你們看看的!──」只記得這句話在空蕩蕩的店裡回響。當我發現自己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坐在公車裡面,脫離了忠孝仁愛信義和平這些路段,在三重的街廓翻來繞去,周圍的機車騎士一等綠燈亮起就像賽狗一樣狂奔而出。──肚子好餓。這時才發現我把錢包丟在咖啡廳桌上。
黑髮少女繼續前行,雙肩扛著一只登山背包,這是她全身上下唯一看起來算是正常的東西,也是我在茫茫夜市中最好的定位工具。不過……為什麼逛個夜市要揹個大背包?難道她是自助旅行者?我在腦中搜尋著可以跟她聊的話題──遙遠的異國、香料、旅伴、鄉愁等等。少女忽然轉進暗巷,潮溼的氣味迎面而來,兩旁卻是龐克和cosplay系的店家。忽然她停下腳步,腳上的綁帶斷了一條,現下只能拖著鞋底前進,難道、難道就要這樣向資本主義屈服了嗎?少女回頭,環視剛剛走過的店家,我趕緊轉過視線看著店家擺放在門口的花俏領帶,該不會她早就發現我跟蹤她的事實?或者她只是在考慮進哪家店買鞋才好?這裡可不是俗俗俗流血大特賣老闆瘋了的價位,她會怎麼辦?少女走了過來,神啊拜託讓少女忽視我的存在吧,要打動少女的心,我希望能以更華麗的方式出場。少女走入店裡,從穿著吊襪帶的店長手裡接過酸梅湯。兩人一杯又一杯。此時我身邊也走來了戴帽子的男店員。「挑領帶嗎?」「嗯……是啊。」「想要哪一種風格呢?」店員露出少年特有的靦腆,像小貓一樣可愛,千人斬一般的職業笑容。少女與店長兩人相談甚歡,但我不能一直留在這裡東挑西揀討人厭,「那就這一條吧!」「好,那我先拿去店裡包,要自己用還是送人呢?」「不用包沒關係。」正要掏錢包的時候,發現我沒帶錢出門。「對不起,……我忘了帶錢。」「住附近嗎?我可以幫你保留。」「沒關係,我之後再來就可以了。」當然不會再來,少年手上拿著的亮粉紅色領帶,買了我也絕對不會穿出門的。背對著少年狐疑的眼光,我走到轉角處。少女也走了出來,手上拿著兩個紙杯,腳上還穿著壞掉的涼鞋,看來她只是在那邊聊天喝茶,忽地反手從垃圾堆中的麥當勞紙袋抽出沒用過的紙巾,擦拭過後,脫下涼鞋,我才發現她的腳滿是傷痕,小指起了微紅色的水泡、大拇指突出的骨頭紅腫破皮,腳後跟接觸鞋緣的地方滲出血絲,為了忍受美麗,女孩們得遭受多麼慘痛的苦難呀,為了表示敬意,我幾乎要遞出腳上僅有的帆布鞋,少女卻在此時將腳尖踏入紙杯,從背包掏出寬膠帶,自杯口繞過她美好的腳踝,以芭蕾舞者的姿態,蹦跳出了這條晦暗的巷道,投入燦亮廉價的夜市主流。我想我們一定看過同一部電影。她一定是上天派來要讓我完成畢業劇本的靈感女神!必須追上她。那個在人潮中蹦跳的黑色背包。
背包繞過三個大嬸開的果汁店,黃昏市場留下的賣魚人家,還裝進了街角菸攤賣的清涼寫真。少女抄進餐廳後方的防火巷,這條窄路因為洗碗的汙水漫溢而長滿青苔,餐廳後巷數個橘色大水桶,塑膠碗盤泡在肥皂水裡,撞擊出清脆的聲響,一雙雙戴著手套的手看不出年齡,蹲在板凳上洗碗的臉毫無疑問是清一色的歐巴桑。少女元氣十足地和大嬸打過招呼,走到巷底比較乾燥的地方,蹲了下來,從背包掏出罐頭,不知道從哪鑽出的貓咪依序前來,安靜地享受這一場盛宴。她繼續向前走,燕尾飛簷金色屋頂在漆黑的巷底矗然而立,是靈光殿。少女跪在階前,低首合掌,雙頰因為搖曳的燭光,染上晚霞般的紅暈。她的願望是什麼呢,大概是考上大學之類的吧。接著她起身去拿供桌上的森永牛奶糖,頂在額前,繞香爐三圈,往廟口的空地走去。原本蹲踞在榕樹下的街友自動讓開,身上叮叮咚咚落下一大堆東西:生鏽的美工刀、脫色的金手錶、寫著阿拉伯文的草紙……大叔們單膝下跪,等待指示,終於少女選定一雙赭紅色的木屐,兩人擺開陣局,薄如蟬翼的棋盤紙在凝滯的氣氛中文風不動,夏季的蟬聲也暫停鳴叫。鞋子壞掉了的無助少女,要用什麼來當賭注呢?少女突然扭動幾下,從腳踝抽出小熊內褲押在桌上。大叔們發出足以撼天動地的喊聲,彷彿自開天闢地以來,那樣深沉哀愁的宇宙之聲。我覺得、我覺得,我腦裡的保險絲燒斷了。

少女笑著接下那雙赭紅色的木屐,踢著喀啦喀啦的聲音,向更深的夜裡走去。

騎樓下無人探問的漆黑幽闇,咿呀一聲打開的公寓大門,黑貓從剝落的紅色扶手一躍而過,賣菜燕的推車發出噠、噠的聲音,時間一分一秒流過,少女要走到哪裡?喀啦喀啦,踩著木屐的步伐毫不遲疑。就這麼向前走,會看到什麼樣的風景?大學畢業。在求職網頁上搜尋不可能適合自己的工作:業務、行政、公職、技術員……對於職業的想像發散在不斷分歧的網頁上,卻沒有一項自己能嵌合進去,而是陷入更廣大迷茫的可能性──然後當兵,朝九晚五,偶爾喝喝啤酒,看看村上春樹的小說,結婚或者不結婚,可以的話就買房地產,暗戀來公司做員工訓練的日語老師……喀啦喀啦,少女的木屐敲碎了這種想像,她會走出一條我們所不知道的路徑,我知道,她擁有把修羅場變成遊樂場的超能力。有什麼在前方等著我們呢?
──全亮通明的屈臣氏。她拿起新品入荷的眼影在手背上試了試,打算半小時後看掉色程度再決定要不要買,或者早看好了型號,只是來拿貨付賬,這是我陪前女友逛街的心得,不料少女竟直接穿過屈臣氏,推開玻璃門,逕自往二樓走去。停用的電動手扶梯給人不祥的預感,地板還有檳榔汁的紅漬。二樓是婚宴廣場,今天是陳黃兩家的喜宴,但賓客稀稀落落。三樓是爆響的小鋼珠店,茶色的玻璃門後有個穿熱褲坐高腳椅的女孩。四樓是世界撞球場,幾個年輕人從自動門走了出來,瞟了我一眼。少女走上五樓,紅黑相間的地毯維持得十分整潔,像是高爾夫球場的草皮。透明的看板夾著電影海報,爆米花的香味以排山倒海之勢襲來,──我快窒息了。為了打發她排隊的空檔,我站在旁邊用手機查詢這棟「天臺廣場」的來歷:從歌仔戲台、旅舍、澡堂到八零年代改為綜合性娛樂事業,因此有了剛剛看到的撞球間和遊藝場、柏青哥、冰果室,還有許多用玻璃隔開的窄小店面,如今景氣衰退,這些商店大多用報紙貼著,招牌寫著護膚保養克麗緹娜,要不就是刺青、情趣用品,還有賣水晶的印度人混跡其中。民國七十五年曾經發生KTV大火,造成七十多人死亡……我不想再看下去。差點沒發現少女正朝另一個方向走去。原來這裡還是有電梯的,而且有五台。但我不知道她在哪一台裡面。矇眼射飛鏢的機率,靈感女神的考驗。我按了下樓。門叮咚打開,那圓圓的眼睛望向我:「你要下樓嗎?」「不,我上樓。」「好吧。」少女似乎有些失望。贏了!這步棋下對了,等下再跑到樓下假裝巧遇就行了,失而復得的喜悅,會讓她對我卸下心防。叮咚,門關上。抬頭一看,六樓以上全是巧緣賓館?!賓館賓館賓館那我上樓是要去哪裡啊?剛剛那個眼神的意思是覺得我一個人上賓館很奇怪吧?這種印象,就像大學時代為了舞台設計課,和同學們開賓館做場景研究,當我簽下名字的時候,櫃檯看著我們三人不懷好意的那種微笑。五樓、四樓、三樓……跟蹤狂還是變態什麼都好,現在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去一樓攔截她,不然我可能會永遠錯失認識靈感女神的機會。快、快、快,衝出安全門,急速向下跑,樓梯間迴盪著踏步的聲音。拜託屈臣氏絕對要攔住她!一樓到了。門卻開不了,該不會是安全門上鎖了吧?現在跑回五樓也來不及,剛剛我關門的時候五樓該不會也順便反鎖了?火災?背脊突然一陣悚涼,在火災裡逃不出去的亡靈該不會想找我抓交替吧?不要走──一樓是人來人往的屈臣氏,至少發出點聲音讓人注意這邊。門口有滅火器,用這個說不定能撞得開,不管了,就這樣殺出去吧!鐵門發出巨響,應聲而開,滅火器的泡沫噴濺出來,感謝觀世音──少女仍在我面前。「欸?」少女看向我。「是我。」我一臉鎮定。所有婚宴、小鋼珠、撞球間和賓館的客人全圍到天井欄杆旁,看向中庭這裡。「那兩個也是一夥的!」一名金髮少年衝來跟我撞個滿懷,後面跟了幾十個持刀棍的兄弟!「拎娘咧──」兄弟們一擁而上,除了跟隨金髮少年死命奔跑外也沒別的選擇。出了大門正好遇到兩個要牽腳踏車的高中生,但他們不知道做了什麼虧心事,一看到我們也拔腿就跑,周圍的店家立刻降下鐵捲門。十幾人跑在凹凸不平的騎樓,變成了一隊跑步大隊。「右轉!」少女發號施令,我急轉直進巷子,留下其他三人被追殺,希望明天報紙上不要看見他們的消息。「走這裡。」一條房舍間只容腳踏車經過的巷子,兩旁屋簷低矮,甚至能清楚聽見屋子的人在看什麼節目,有些從紗門泛出神桌上桃紅色的光芒。穿過巷子,到達一處社區的小公園,夏天的晚上星空正明亮,最後還是和你在一起了,想著該怎麼自我介紹,該怎麼發展我們的關係。微妙的平衡,一踩就會斷。我該展現溫柔的那一面,還是果決的判斷力?就像單手解開內衣扣弄痛對方,人家因為你生澀的手法而呵呵笑了起來,就結果來說是沒什麼不好,但就是令人有些不快,現在就是這種感覺。反正也不會有比被當成變態更糟糕的事了。少女卻先發話了:「我跟你說。」「嗯?」「元朝的時候,中國來了一個威尼斯人,他周遊四方,並替大汗見證了他的帝國。」「那不是馬可波羅嗎?」我問。「四個字不是太囉嗦了嘛,我想叫破就可以了。」對於一個嫌歷史人物名字太長而任意改動的傢伙,我也不奢望她要尊重我什麼的。「算了──你可以長話短說嗎?」「我是忽必烈,請和我一起拯救世界。」她說。還來不及確認她的話是真是假,少女迅疾用報紙在我雙肩一點,青年就這樣被授與騎士的儀式,從此我的自尊和本名都化為烏有。如果說吳爾芙是一個找不到出口的靈魂,眼前這個自稱忽必烈的少女大概就是一顆找不到引信的未爆彈。引爆之後,會讓世界毀滅或是成為夜中的煙火,無人能夠預測,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十九歲的怪異少女、二十三歲的正直研究生,完美的質數,命中注定絕對不可以相遇的兩人相遇了。

街道入夜仍是十足熱鬧,咖啡店裡的熟男靚女都閃人了,巷子裡還有人搓麻將;貓叫春、狗亂吠,這是家常便飯,還有樓上醉漢打老婆,嬰兒夜啼哭;放血拔罐國術館不插電。有了靈感女神在前方領路,我的劇本大業必然成功在望,等我回過神來,已經不知道跟她走了多遠。「你真的叫忽必烈?」我問。「不然你有什麼意見?」少女頭也不回。「沒、也沒什麼啦。」她從背包裡面拿出一本脫頁的舊書,不單是封面,連目錄、版權頁和導讀都掉了,幸好從頁眉可以判斷書名是──《看不見的城市》。心有靈犀一點通,毫無疑問,這一定是命運的紅線。如果你問我在世上最美的夢幻之作,我也會這麼回答。蟬聲大作。「忽必烈在姓名學裡面,是大富大貴的格局。」她說。呃,雖然我懷疑那本命理書的立論,但從歷史的角度來看,也不能說是不對。「那破是怎麼樣的格局?」「不知道。」她聳聳肩。說穿了你根本就是隨便取的吧?!「話說回來,忽必烈,現在我們到底要走去哪?」「唔,開疆闢土這種事不是騎士負責的嗎?」算了。我拿出手機定位,只見一顆亮點孤獨地懸浮在黑色螢幕之上,周遭沒有任何道路。這裡偏僻到無法接收任何訊號,只有這名少女身上發出的古怪電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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鑽出工廠旁邊荒僻的小徑,來到貨車來往的疏洪道路,飆車族不時呼嘯而過。路的左邊,「麗美歌坊」、「春光同歌會」、「長青K歌中心」之類的卡拉OK,一眼就知道是異色空間,店門口放著兩尊法老人面獅身像,瀏海吹得老高的阿姨坐在機車椅墊上面蹺腳望著天空發呆。「噯,還有菸嗎?」阿姨冷不防冒出這麼一句經典搭訕對白。「謝謝你。」她接過忽必烈的菸,見者有份,我也拿了一支,站在旁邊默默聽這兩人對談,端詳著忽必烈拿出來的菸,濾嘴上面的字,越看越不對勁,極細簽字筆手寫:Kaster 7。「這是假菸吧?!」我手上的菸短得幾乎快燒到手。「不會啊,看起來跟真的一樣。」阿姨說。「我可以教你喔。」忽必烈說。「好啊好啊。」忽必烈從背包中拿出(用碎紙機打碎的)菸草和捲菸紙,並示範如何用針頭在紙的邊緣上一層薄薄的膠水,把整隻菸接合起來,如此便能完美地點燃而不會中途熄滅。她們又變成了喜歡串珠的女學生,分享彼此對於手工藝的愛好,在黑色的機車椅墊上奮力鋪平半透明的宣紙。阿姨拿著剛黏好的菸,對著路邊的水銀燈透光檢查,我也看了過去,說時遲那時快,阿姨對上了我的視線,她看著我,我看著她。「這個生得不錯喔。」我確定背後沒人,所以──這位阿姨竟然現在才發現人見人愛的我的存在。「沒有啦,你過獎了。」忽必烈笑笑回答。這句話應該是我講才對吧!我最痛恨別人搶我台詞了。阿姨上下打量著我。「還是學生嗎?」「是啊。」我答。「學生最好!」阿姨拍了拍我的肩膀。「……抗議、起衝突、被警察抓,都不會被告,做做勞動服務就可以囉。」誰來告訴我這到底有什麼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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